校园星河：2003年，金庸嘉中论剑

2003年，金庸嘉中论剑

——金庸第三次访问嘉兴一中时向母校师生代表所作的演讲

（2003年10月26日下午4时）

各位老师，各位小师弟、小师妹：

10多年前90周年校庆时，我回母校作第一次演讲，有人问我是什么门派，我说“我是嘉中派，嘉兴中学派”。（笑，热烈鼓掌）

我初中在嘉中念书，高中也在嘉中念书。我是你们的大师兄。你们大师兄年纪大了，班级比你们高，不能来教你们了。你们也有很好的老师。但你们可以叫我“大师兄”。你们男同学是小师弟，女同学是小师妹。看到各位年轻有为，很健康，很活泼，我非常高兴。

这次到嘉兴来，嘉兴的领导问我活动顺序怎样安排，我说：“第一件事就是要到嘉兴一中。”（热烈鼓掌）那天我从杭州来，乘车经过贵校校舍的时候，引导我的人对我说：“这就是嘉兴一中的新校区。”我非常非常开心（呜咽）……

刚才我在张印通校长（铜像）面前鞠躬（抽泣。热泪盈眶）……。我想到当年老师对我的好处（呜咽）……，心里很难过，现在跟各位小师弟、小师妹共同勉励：一个人不要忘记父母对你们的好处（哽咽）……，不要忘记父亲、母亲，祖父、祖母，校长、老师，对你的教导；比你们年纪大的哥哥、姐姐对你们的帮助。一生一世要记得人家对你的好处。这就是第一点。我用亲身的经历向小师弟、小师妹讲一讲，我们做人，不要忘本。人家给你的好处要记得，将来想法报答他。比如你们将来要报答现在嘉兴的社会、嘉兴的学校。

刚才听吴校长介绍说，刚刚毕业的嘉兴一中学生，100%考上大学，60%以上考上重点大学。将来你们一定也会有这样好的成绩。当然，考取大学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做人最重要的是对社会有贡献，对得起教育你的师长、父母，对得起自己。不一定要做社会上很出名的人，也不一定要做很高级的领导，不一定要成为大科学家、大文学家，大什么家。你工作做得很好，就对得起自己，对得起母校了。这是很重要的事情，请各位记着。（热烈鼓掌）

刚才有位老师约我来跟各位同学讲讲我求学的经过。各位欢迎我，因为我写了些小说，这些小说大家喜欢看。我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，也算对社会有点报答。我向各位传授一些经验。我在嘉兴初中一年，一年中间把图书馆里三分之一的书看过了。（热烈鼓掌）你广泛地读书，什么书都看，念理科也好，念工科也好，图书馆里的书，哲学也好，文学也好，感兴趣就看。书看得越多，你将来的成就越大。书看得少，考第一也没什么用。多看书，眼界开阔了，做什么事都有成功的可能。

我想各位是自己人，讲讲自己学习的经验，也不怕丑，没关系。我考进嘉兴中学是第6名（鼓掌），读了一年书后，就是班里第1名了（热烈鼓掌）。后来日本人打进来，抗战爆发了。我们嘉兴中学搬到丽水碧湖那边去，跟杭高等杭州、湖州的7所学校联合办成一所中学。我们校长张印通先生还是担任联中校长。我们嘉中是联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考高中时我是第2名（热烈鼓掌）。我成绩很好，唯一的经验，就是什么书都看。我看了各种各样的书。单看老师教的书，不一定能考到第1名。

我介绍的这些经验，是一生一世有用的。你读工科也好，读理科也好，化学也好，物理也好，文科的，哲学的，都要念一念。人的一生中一定会遇到一些艰难困苦的。现在你们年纪这么小，将来可能有不成功，恋爱，也许不可能一下子成功。结婚之后，可能妻子死了，丈夫死了，女儿死了，儿子死了，这样的不幸，可能是难免的。比如，你想考这个大学，考不取；工作时跟专业不对口；你想考第几名就考取了？不那么容易。人生中有很多悲哀、痛苦。父母亲年纪大了，总要死亡。你最亲爱的人过世了。你会遇到很痛苦的事情。现在养成读书的习惯，你在以后的人生痛苦中，在寂寞、疲倦的时候，（读书）会帮助你解决问题。

我在香港的时候，有一个传播媒介问一个很出名的问题，我答复之后常被人家引述。这个问题是：如果让你坐10年牢，牢里可以看各种各样的书，你要看什么书，写一个条子，就给你拿来了；另一种选择：你自由自在，但不准你看书，你的家里不准有书，你的车里不准有书，什么地方都不准有书。两种选择，问我怎样选择，我毫不考虑要坐10年牢。不准念书，你在社会上摇摇晃晃，最没有味道了。这两者是不能比较的。

你们现在是念书的黄金时代。现在功课很紧，但还要找课外书看。课内书，你考及格就可以了。（大笑）不及格，父母亲要骂了。你想进大学也不能进了，那多难过呀。

我在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当院长，也当教授，希望有好学生来。我希望嘉中的小师弟、小师妹将来考到浙大来，做我的学生，当然做另外教授的学生也一样，读硕士、博士也好。当然不一定是浙大，北大也好，清华也好，好的大学都可以，但浙大近一些，回家方便一些，一个钟头就到杭州，所以一放假就可以回来看看父母。

下面我们随便交流，各位小朋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。

○（学生甲）我代表校学生会和在座的全体同学，首先对大师兄的八十大寿致以最诚挚的祝贺！（热烈鼓掌）

众所周知，您的文学风格是纯粹的中国文化（传统）。面对王朔的东西，你说绝不改变你的风格。我们处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，面对各种各样西洋化的语言、网络语言、港台语言，我们新一代的嘉中学子应该怎样对待中华语言的继承和创新呢？

◎这是一个文学的问题。语言，各种各样都是好的。中国人写中国的文字，我认为就是好的风格。我举一些例子，沈从文先生、巴金的文字读上去就很舒服。我们浙江的郁达夫、鲁迅，他们用中文的传统，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。中国人写文章不要太欧化，（太欧化）这个语言就不好。我喜欢的风格，不一定是最好的风格。文字上各种各样的流派都好的，根据自己喜欢来形成自己的风格。不拘一格。（文坛上）完全讲一种风格也太单纯。文学上各种各样的风格都可以。

各位小朋友，你们学习很开心，很高兴。我想问问你们觉得人生中间有什么困难没有？

○（学生众齐声）有——！

◎有什么困难，可以公开的话，随便讲讲，大家讨论讨论。我这次回母校，除了见见面之外，也没有什么贡献，也不能把题目告诉你。（大笑）

○（学生乙）大师兄，我有一个问题。我想发展一下自己的个性，追求一下全面发展，但现在是高二了，要面对高考。高考对付不了，再美好的追求恐怕也是空谈。您学生时代怎么过的，您又取得了卓越的成就，请大师兄传授一下经验。

◎一个学生要全面发展，选择自己的前途时会有些困难。年轻时，选择范围广泛一些，随后选择专业时，慢慢上去，范围再小一些。胡适之先生讲过，先博后专。选择专业科目时，我劝你现在热门的专业别去选。你要选你所喜欢的。现在最流行的，过了三年就不流行了。比如化学现在可能不吃香，但只要是你喜欢的，就选。以后你上下班都很开心。我劝告各位小师弟、小师妹，选择专业，一定要选择一门自己最喜欢的，将来一生都是在愉快中。人生应该快快乐乐。父母开心，大家都开心。

○（学生丙）据我了解，您在60年代初期，在香港报业不景气的情况下创办了《明报月报》，您坚持的是纯学术化的道路。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面对中国文化？

◎文革初期，我就非常反对，跟文革对着干。你反对传统文化，我偏要继承传统文化；你要打倒吴晗，打倒彭德怀，我就要拥护吴晗，拥护彭德怀。文革讲什么不好，我们讲它的好。没有传统文化，就根本没有我们这个民族。我们的衣食住行，我们拿筷子吃饭，我们穿的衣服，全部是传统文化。传统文化中有些不能继承，我们要批判地继承、发展。对社会有发展性的，我们就继承。

○（学生丁）大师兄这次回故乡参加江南文化节，大概已经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了吧？像我们嘉兴一中，原来在古色古香的范蠡湖畔，现在迁到这片崭新的土地上了。您离开家乡多年，这几天看到嘉兴发展非常快。您是更喜欢当年的江南古镇，还是喜欢新的现代化城市？

◎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，我当然很高兴。但问我是喜欢新的嘉兴，还是旧的嘉兴，我说，旧有旧的好，新有新的好。昨天到我表兄徐志摩家里去，汽车开不进去。我是学文科的，对有些地方太现代化，并不赞成，但没办法。比如我原来不大喜欢电脑，但随着时代的发展，电脑就不能不学。一方面要发展，马路要放宽，高楼大厦盖起来。我希望每个城市的特色要保持一下。以前洛阳不同，郑州不同，开封也不同，现在都一样了，游览也用不着了。我们希望发展，但也要保持原来的特色。比如杭州西湖的特色，嘉兴南湖的特色，都要保持。现在嘉兴南湖的灯节很好，灯光很温暖，给人温馨的感觉。这种文化特色不要失掉。

○（学生戊）大师兄，您好！我的名字叫作黄蓉，是根据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女主角黄蓉的名字而取的。在此我要谢谢您赐予了我那么美的名字。（全场欣慰地笑。热烈鼓掌）我的问题是：上海市曾经把您的小说《射雕英雄传》列入上海市中学生的必读书目；还有嘉兴市也曾把您的小说列为乡土教材。我想问您是否希望把您的作品列为教科书呢？

◎有位教授也提出来，中学、小学应该把金庸作品列进去作为教材。当然我并不认为我的文章写得怎么好。但作为小说选进教材，对青少年还是益处好多。不过要选一部分斯文的、文雅的。选教材不能随便，像《鹿鼎记》、韦小宝骂人的话选进教材，就不好，会把小孩子教坏的。

（结束语）

小师弟、小师妹，每个人都记着，将来你们给我写信，说明是嘉中哪一级、哪一班，我们交个好朋友。你们给我写信，我会记得你们的。

○（主持人提议，学生全场齐声）祝－大－师－兄－健－康－长－寿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白沙海录音整理）

【说明】

金庸，原名查良镛，1924年10月生于浙江海宁袁花镇望族。1932年8岁时读到第一本武侠小说《荒江女侠》，此后对武侠小说着迷。1936年考入嘉兴中学（嘉兴一中前身），1938年进入碧湖联中，1937年毕业。同年考入碧湖联高，1940年7月因受督学迫害转入衢州中学。1941年在《东南日报》《笔垒》副刊发表《一事能狂便少年》一文。失学后进重庆中央图书馆工作，和几个同学创办《太平洋杂志》。第二年考入浙江大学外国文学方向研究生，因交不起学费未正式入学。1946年11月进入《东南日报》做外勤记者。1947年7月被上海《大公报》录用。1949年到香港《大公报》工作。1955年2月初，因罗孚举荐，应《新晚报》之急，开始创作第一部武侠小说《书剑恩仇录》，在《新晚报》连载，署名金庸。此后一发而不可收。1957年，辞去《大公报》职务，到长城电影公司当了两年编剧。1957年3月创办《明报》。其后创办《明报月刊》《明报周刊》，新加坡《新明日报》以及马来西亚《新明日报》。1980年，《武林》杂志连载《射雕英雄传》，其小说首次进入大陆。因对新闻事业和小说创作的杰出贡献，1981年获英国颁授的OBE勋衔。1985年担任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。1986年获香港大学社会科学荣誉博士称号。1988年被香港大学文学院中文系聘为名誉教授。1999年应聘担任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，兼任博士生导师、教授。2001年，以金庸名字命名的小行星被正式定名。2018年10月30日在香港逝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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